12月27日,KEY-可以文化主办的“致一百年后的你——《白银时代诗歌金库》新书分享与双语朗诵会”在钟书阁(上海徐汇店)举行。《白银时代诗歌金库》译者郑体武、俄罗斯著名作家科兹洛夫、诗人杨绣丽与诗人古冈进行了精彩的对谈,嘉宾席还有十余位俄罗斯诗人,其中三位青年诗人还为读者用俄文朗诵白银时代的诗歌。
俄罗斯诗人罗曼·克鲁格洛夫朗读勃洛克《秋意》,郑体武说请这位诗人朗诵《秋意》不是偶然的,他在外形上、体型上跟勃洛克有几分相像,如果他摘掉眼镜就更像了
郑体武:白银时代是怎样的时代?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是指整个19世纪,我们说俄罗斯诗歌的黄金时代指的是普希金时代。普希金在诗坛上活跃的也就大约20多年的时间,大约是19世纪的前三四十年。诗歌的黄金时代和文学的黄金时代不是一回事,我们讲文学的黄金时代,从普希金一直到契诃夫,普希金当然是主要代表,还有普希金周边若干个诗人。
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,大约1890年代到1917年,也就是不到三十年的光景,这段俄国诗歌的历史被称为“白银时代”。有没有青铜时代?青铜时代没有普遍接受公认的说法,有人说普希金之前的那一辈,18世纪末19世纪初是不是可以叫做青铜时代?或者20世纪中期50年代到70年代,苏联时代“响派”和“静派”这段时代称为青铜时代?今天不讨论到底哪一个是青铜时代,白银时代的概念已经被普遍接受下来。为什么叫白银时代?简单说前面已经叫过黄金时代了,第二个时代只能是白银时代。白银时代最初是指诗歌——现代主义、象征主义、未来主义。十月革命以后,还有若干个今天我们把它也纳入现代主义的流派,但在过去很长时间里面它们是不被重视的,也不是被普遍承认的现代主义。基本上这三个象征主义、未来主义、阿克梅主义构成了19世纪末20世纪末诗坛主要的面貌,就是现代诗歌白银时代。这是敖祖普,晚期阿克梅派,他写回忆录第一次提出了这样的说法,所谓的白银时代就是俄国现代主义诗歌。现在用白银时代的概念广了,白银时代四个字非常简明,非常形象,也非常得容易吸引住读者,如果换一种说法比如“19世纪末20世纪初”就非常复杂,也不容易被记住。“白银时代”简明扼要,大家就很喜欢这个概念。学术界也普遍喜欢这个概念,搞文学的索性别局限于仅仅是“诗歌的白银时代”了,整个俄国文学19世纪末20世纪初都可以称为白银时代。也可以用来说音乐的历史,也可以说白银时代并不是文学独有,19世纪末20世纪初也是俄国音乐白银时代,搞绘画美术的也可以说白银时代并非文学和音乐独享,当时的美术界也出现了空前的繁荣,也是美术的白银时代。从文化研究的角度说,整个19世纪末20世纪初又是俄罗斯文化的白银时代。
现在到书店里看,各种各样的白银时代的书非常多,各个领域都会用这个概念,但是搞文学的都清楚,“白银时代”这四个字最初的含义就是现代主义诗歌,也就是《白银时代诗歌金库》这两本书里面反映出的基本风貌。虽然名称叫白银时代,但是实际上内容主要是现代派,加上了若干个现代主义流派之外的诗。白银时代有什么特点?白银时代是一个文学上、文化上空前开放的时代。俄罗斯历史上文化开放期,我认为最突出的有两个时期。一个彼得大帝时代,这是大开放时代。彼得大帝走得更远,全盘西化。第二个时代就是白银时代,特点就是各个文化领域,文学艺术之间空前的活跃地互动。文学和其他艺术门类,甚至和哲学、思想彼此交融、互相影响,互相作用,这在文学史、文化史上也是空前的。所以白银时代的书特别得精彩,特别得引人入胜,以往看哲学家的书不太容易懂,但是看白银时代哲学家的书能看得懂,非常精彩,非常有哲学性,哲学和思想吸收了文学的影响。反过来说看白银时代的文学,尤其是诗歌,它的思想内涵也是相当深邃,它的哲学成分也是非常高的。有些现代派作家的诗能看得出音乐的技法和音乐的创作方法,不是简单说歌唱性、旋律性的问题,而是它把音乐的创作手段移植到了诗歌的创作中,反过来音乐作品当中也移植借鉴了诗歌和文学的创作,所以看那个时候音乐和文学是互动的、相得益彰的。科兹洛夫:普希金时代可以说代表了俄罗斯诗歌的经典,普希金也是现代俄国语言文学的奠基者。到白银时代为止,这段时间是俄罗斯文化的飞速进展时期。不过同时这也是一个非常悲剧的年代,因为很多诗人都在那个时代逝去了,他们的诗歌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世纪末的感受,他们感觉生活当中有些东西被破坏了、结束了。同时他们也呼唤着一个新世界的诞生,这一些非常悲剧的情绪都在他们诗歌当中体现了出来。如果想要同时感受到其中的悲剧性和对于未来的渴望的话,我觉得你们需要像郑体武一样热爱俄罗斯的文化。你们需要敞开胸襟接受那个时代,你们需要理解那个时代,你们需要有一种非常敏锐的感受理解、翻译诗歌,感受这段时期中诗歌独特的美。白银时代只有两位诗人他们的寿命比较长,一位是帕斯捷尔纳克,另一位是阿赫玛托娃。其他的诗人有的惨遭杀害如古米廖夫,有的自杀,像叶赛宁和马雅可夫斯基,或者在无人所知的情况下就逝去了,比如曼德尔施塔姆。郑体武先生有非常丰富的文学经验的,他的书可能最先引起了中国年轻读者的兴趣,其中的原因肯定是因为年轻读者通过这段时间的诗歌创作,认识世界,更接近那个时间段非常高峰的诗歌成就,为这个成就很多诗人已经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。郑体武:白银时代的诗歌确实如我们这本书当中给出的四个字“诗歌金库”。书的译者是我,但是这个书名是曹社长给的。我选择四平八稳的题目《白银时代诗选》,他说能不能叫《白银时代诗歌金库》?
这个名好,一点不夸张。白银时代诗歌的成就确实是取之不尽的宝藏,今天在青年作家论坛上,一位中国非常有名的诗人和评论家,他就提到以往我们的读者视野仅限于19世纪黄金时代诗歌文学,从普希金到契诃夫这一系列的经典。
最近这些年我们对20世纪挖掘得更多了,我们读阿赫玛托娃、茨维塔耶娃,不光读马雅可夫斯基,我们还读和赫列勃尼科夫,目前就我翻译过他,我听了之后感到很振奋,历届白银时代俄国文学,我在国内不说最早的,也是最早的之一,所以我能做这样的工作几十年了,我觉得很欣慰。古冈:刚才科兹洛夫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些诗人的悲惨故事,《白银时代诗歌金库》这两本诗集当中有20多位诗人,在书中对他们的生平都做了介绍。我毫不夸张地说,即使不读诗歌,看看这些简介也值了。看了诗人的故事会让人特别感动,感受他们跟诗歌、跟这个社会、跟历史的关系。俄罗斯诗歌对中国界文学家、诗人影响非常大,包括黄金时代的这些作家、诗人。更年轻一点的诗人,比如杨绣丽,她是上海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的副主任,又是一名优秀的女诗人。杨绣丽:最早我开始学写诗时,我非常喜欢茨维塔耶娃,我读她的作品,我还曾在我的诗歌当中也融化过她的诗作。我是70后的诗人,觉得她非常遥远,但是去年上海代表团在郑教授的带领下到了俄罗斯,我在茨维塔耶娃的铜像前拍了一张照片,当时一下子感觉自己的心灵和茨维塔耶娃的心灵结合了起来。在茨维塔耶娃这首诗当中,她可能表达的是一种爱情、友情、亲情,人与人之间的感情,我们有一个女诗人叫舒婷,她曾经有一首诗叫《致橡树》,也是讲人之间的情感。
翻阅《白银时代诗歌金库》,我看到男诗人卷的第160页有一首诗叫《爱》,第一句话——“我们是同一雷电燃起的两根树枝”,也通过树表达了情感。我还想起中国著名的舞蹈家杨丽萍,这个舞蹈家非常有名,她有编过一个舞曲叫《两棵树》。不管是通过诗歌的形式,还是其他形式;不管是女性诗人,或者男性诗人;不管是俄罗斯诗人,还是中国诗人,我们的情感都是一样的,都可以通过自然界的事物表达自己,通过诗歌表达自己内心的一种情感或者一种理想。古冈:来之前我查了很多资料,我看到过一个说法,俄语诗歌翻成英语,因为俄语当中有很多重音,它完全按照重音的节奏翻成英文,英文诗歌像打鼓一样。俄语的这些重音、节奏翻成汉语怎么处理的?所以想请教一下郑老师。郑体武:欧洲语言之间的翻译要容易得多,比如英语翻译成俄语,德语翻译成英语,德语翻译成法语等等,但是欧洲语言翻译成汉语,汉语翻译成欧洲语言是非常困难的。我常说,欧洲的翻译家一个语族内互相翻译,那算什么考验,真正的考验是把汉语译成欧洲语言,把欧洲语言译成汉语。能不能说我们始终都经受住了考验?我不敢这么说。但是,汉语诗歌的翻译或者西语诗歌汉译的历史已经一百多年了,这当中有许许多多大的翻译家,持续不断地探索,积累了很丰富的翻译经验。
我从前辈的翻译当中获益良多,但是翻译现代派的诗,尤其是象征派和未来派的诗,恐怕仅仅靠借鉴前人经验还是有点捉襟见肘,有时需要靠自己体验、研究、琢磨、深入进去,然后再努力地、比较漂亮地出来,这个难度比较大。至于节奏问题、韵律问题,这是技术层面,有些问题根本无法解决,有的诗比如茨维塔耶娃的诗,在俄罗斯也不大受关注的诗,一般普通的俄罗斯读者也看不懂,我们就更困难。《白银时代诗歌金库·女诗人卷》第274页的诗,读明白这首诗的意思就费了很大的劲,后来破译了它,明白之后再把它传达出来,就更加困难。实际上我已经做了让步了,原文更加难懂,如果是逐词逐字逐句翻的话“它比皮衣还热,手比羽绒热”,普通读者能听懂吗?俄语为什么不能完全照搬,因为俄语的句法靠词形变化才能看出它们之间的关系。但是汉语的特点更多地靠词序,修饰语一定在被修饰语之前,俄语有的时候可以任意颠倒。这首诗实际上是把一句话三个词拆成了三字,分在三个分句里了,是双手伸出之后合拢,是拥抱对方,给对方以温暖,是这个意思,但是她把它拆了。仔细观察,虽然是流派之外的诗,不属于现代派任何一种,在流派之外特立独行,但是它也有先锋性、实验性,这首诗可能在俄罗斯也不大被注意。茨维塔耶娃的诗很重要的特点,读俄语原文时很多破折号,这不是偶然的,是有含义的,我们在翻译茨维塔耶娃时要注意,可否进行规划,按照汉语句把这些破折号都简化了?我们可以做到,但是简化之后的节奏和语气就完全变了。
有一首“到时候了,我老了,难再激情似火,爱情老甚于我”,茨维塔耶娃用的句式语言相当简洁,节奏简洁明快,但是又非常铿锵。俄国同行说她的俄语很阳刚,充满阳刚之气,她的诗非常铿锵。“——爱情——更老,老如问荆,老如蛇,老过所有的幽灵船,老过利沃尼亚的琥珀!老过石头,老过海……但胸中的痛更老:老过爱情,老过爱”,我把最后爱情的“情”字去掉,老过爱情,老过爱情,在节奏上跟前面呼应,老过石头,老过海,在节奏上更严谨。就举这样一个例子,茨维塔耶娃的诗歌翻译确实是一个严峻的考验。俄罗斯诗人叶甫盖尼娅·杰金娜朗诵茨维塔耶娃《献给勃洛克的诗》第一节
古冈:我还想请教郑老师,诗歌的翻译从原文翻肯定是应该的,但是原文不懂或者原文是小语种,从大语种的译文转译,这意味着什么?郑体武:诗这个东西,每个人面对同样一首诗都有不同的感受、依据以及评价,译诗有很多地方跟写诗是相似的,所以有一种说法是翻译(文学翻译)是第二次创造或者翻译是再创造,再创造就是创造。它是创造,但是又不同于原创,比如我们读了某某诗的原创作品,我们更多的站在每读一次都对它在语言上、修辞上进行各种挑剔,一般读者不会挑说这个地方换一个词或者去掉一个字,或者这个地方结构上再做调整,我们一般不做技术上的挑剔,但是我们对翻译诗歌往往会很挑剔。一般读者在读翻译作品时,他假定你翻译的对象都是经典,经典是一个字都不能动的,经典肯定是非常好的,如果眼前读到的译本不好,他认为错在翻译者,这就非常复杂了,很多人对翻译者进行挑剔,这也是翻译工作难做的一个原因。读者、同行往往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一部翻译作品,其他译者怎么样我不敢多说,但是我个人常对我自己的译文不满意,我常挑剔我自己的译文,所以我是经常改的。有些错误过去犯了是因为无知,翻译不到位是因为功夫不到家,但是经过多年历练之后,希望能够不断完善,不断进步,但是个别时候是不是真的进步也是问题,有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。比如“入乎其内”,到底入了没有,你自己声称说你入了,这实际上也很难说。“出乎其外”,真的能做到吗?我现在不赞成不从事翻译工作,对外语又不是太掌握、太精通,但是贸然地、轻率地评论翻译作品。
我们经常说这个书翻译得好,那个书翻译得不好,怎么来判断?什么叫翻译?同样一本书为什么不同译者翻出来不一样?到底哪一个更接近原文呢?或者哪一个在策略上更对、更合理呢?这是非常专业的问题,需要专门的讨论。抱着不同目的,翻译不同的对象,采取的策略不一样。我很赞成北京大学一个著名诗人的观点,除了译者的翻译之外,还要提倡学术翻译,学术翻译是给同行看,比如你们两位诗人我给你们看看学术性的文字,如果翻得字正腔圆,很规划,写得像两位诗人写的,那你们看这些有什么意义?但是我如果给外面的普通读者,他们并不关心我们关心的很多技术上的问题,他们更多的要看情感、思想、人生经验等等。Q1:我想请教一下郑老师,您怎么看待生命体验跟诗歌创作的关系?白银时代包括黄金时代的俄罗斯人很多内心很挣扎,很痛苦,包括中国的诗者,他们在痛苦或者折磨当中能创作出非常好的诗歌。是不是在安逸的时代很难有伟大的诗歌?痛苦折磨的时代更容易产生伟大的诗人呢?郑体武:不管什么时代,不论哪一个国家,要想作为一个诗人,就必须有面对人生挑战、困惑、困境,甚至敢于正视卑鄙性的勇气。鲁迅说,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,任何诗人任何时代都需要。至于说是不是非得逆境才能出好诗人?拿俄罗斯这个案例来说,倒不完全。你们看莱蒙托夫那首耳熟能详的诗歌。很多俄罗斯诗人生活条件非常优沃,但是内心里始终感觉到一种躁动,总是有一种躁动不堪的感觉。比如勃洛克说,没有安宁,没有舒适,安宁只在梦境中出现。他生活条件也很优沃,他为什么总感觉内心躁动?
俄罗斯一个著名作家、思想家、文学家瓦西里的书,那是白银时代非常特立独行的人物,非常有个性。“有人说我是疯子,有此传言,有人说我是白痴,有此传闻,但论思想的深度和视野的开拓我是前无古人的……我就是一个令人叫绝的人”,你看说得多好。“我们为爱而生,成就不了爱,我们在这个世界要忍受煎熬,承受不了爱,我们在那个世界要受到惩罚”。这是他的语录,他说真正的诗人能够在内心深处听到一种与生俱来的音乐,没有这种音乐他只能把自己造就成诗人,但他不是诗人,他只能把自己做成一个人为的诗人,假诗人,但不是真正的诗人。什么叫音乐?音乐不仅仅是字面意思优美的旋律,音乐在白银时代的世界观里面是上升到哲学高度的概念,今天没有时间讲音乐了,但是我简单得在这里可以跟你说,音乐就是内心里面与生俱来的不安、躁动,“叛逆、躁动不安的心”,没有躁动不安的心不能成为伟大的诗人。Q2:今天的标题叫“致一百年后的你”,有一个“一百年”,我想问这些诗歌对于中国读者来讲可能它的隔膜不一定是一百年,最主要的是文化、语言的隔膜,这么多的翻译家把它翻译过来了,在一夜间拿到这本书的时候,这个隔膜就打破了,我们用我们自己的经验、体验、积累去读它,去感受它。这个过程可能读过这个书才能来表达,我想问一百年前俄罗斯的青年人和一百年后现在的俄罗斯青年人,对这些诗歌他们是怎样的反应?安娜·季马科娃(俄罗斯学者、批评家):这个问题是困惑了我们很多时代年轻人的一个问题,这是一些永恒的话题,比如对于祖国的爱,对于亲人的爱、分手别离等等。但我觉得现在的诗人和作家写到这些主题时会更加勇敢,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的事物就是网络,很多年轻作家可以在网络上表达他们的思想,但是在以前,人们为了自己的作品能够被更多的人读到,他们需要爬上高位或者出版很多有名的书籍。现在很多人都会自己出版书籍,作品会被很多人看到,现在向我们袭来的信息大潮太大了,我们被裹挟其中,所以我们需要保持一种原创性,保持一种独立性,一种个性化,所以才能够在这个大潮当中让别人识别出来。